(第六集)
迴廊曲苑，繁花如錦，眼下一片園林景色，司馬相如卻是無心欣賞。
一大清早他就把桑濮拉來，然後就悶坐在畫室柱前。時而仰首挑望，時而重覆的問著：
「桑濮，你說她會不會來畫像？」
望著相如的焦灼，桑濮支吾地安慰著：「也許．．可能．．應該會來！應該會來。」
「什麼也許，可能，應該呀，這話等於沒說嘛！」
「不是，相公。」桑濮一面委屈：「相公，我哪知道她會不會來啊，是不是？」
說著，神情突然一愣，怔怔的望著相如身後。
相如的心嘭然一跳，急忙轉身，登時竟也看得痴了．．．
晨曦翦徑，佳人卻在朦朧中，彷彷彿彿：
青絲，宛如流水；
素臉，粉若塗脂；
紅裙款攞，嬌俏竟如艷梅欲醉；
翠步而來，聲細彷同柳絮招搖。
迴廊上，回復女兒身的卓文君，歛波垂眸，冷若傲雪寒霜，俏麗的容顏，清清冷冷，不見任何表情，正在卓夫人和雨桐的陪同下，步向畫室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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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室內，相如向陪坐一旁的卓夫人施禮：「老夫人。」轉目間，卻已把一抺溫柔流向端坐眼前的文君小姐。
四目驀地相交，相如竟又痴了。
卓夫人看在眼裏，面有不悅之色，提聲道：「司馬先生，請開始吧！」
相如如夢初醒，忙捲袖，欲揮毫．．．
抬目望，眼前佳人，盈盈婉約，歛艷的眉目中似載著半分憂戚，冰冷的神情下若濛著迷離紗帳；幽幽落寂，縷縷清香，飄渺間，竟彷不在塵世裏。
相如看著，幾番沉醉，惘然停筆，昔日文君丰韻，又再次浮現目前：
乍逢，既羞還喜，如花似玉；
譜曲，乍喜還驚，心意交融；
這幕幕相聚之情，這段段相知之心，足証佳人情意．．．
突然，老夫人一聲乾咳，打破了痴人迷夢。相如無奈，祗能暗嘆一聲，再舉筆，重蘸溫柔。
可奈痴情夢，相思咫尺，卻是天涯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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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天過後，在老夫人的監視下，相如仍是不曾跟文君交流半語，眼看畫像快將完成，正是何堪相思，逼得幾度思量，終掏出絹素一方，疾筆而書。再乘眾人不覺，暗交桑濮，與雨桐交付文君，以傳心曲。
「上邪，我欲與君相知，長命無絕衰；山無錂，江水為竭，冬雷震震；夏雨雪，天地合，乃敢與君絕。」
情真意切倚仗絕世文才，直令文君哭成淚人，也把雨桐嚇著，趕忙上前慰問。
文君抺乾淚水，把詩絹遞向雨桐：「把它還回去，以後也不許拿來。」
雨桐接過，滿面狐疑：「一定是司馬先生對你的一片真情吧！你哭什麼嘛？」
「什麼真不真情，誰要他的真情了！」酸淚再次凝眸，文君悻然道：「他早干什麼去了？」
含愁懷恨，她把一匡怨氣灑向心愛的人。她怨，她怨相如祗是一介讀書人，她怨卓家財雄，她怨董家勢大，她能把他連累嗎？
「可是司馬先生並不是那種知難而退的人。」
文君抬著淚眼，斷然道：「我會讓他退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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階前痴人醉，碧羅暗香殘，畫室中，各懷心事。
丹青上，紅梅艷似陽；眼前人，白雪寒且麗。一樣的魅人心弦，召人欲醉。
相如看著老夫人被雨桐等哄到院中看孔雀，忙喚著意欲跟隨離去的卓文君。
「文君小姐．．」
文君止了步，眉目間仍是冷若冰雪，微微緋紅的粉面上看不出絲毫表情：「司馬先生，有何見教？」
突然的生疏感覺，令相如一時間無詞以對，祗能尷尬一笑，期期道：「你．．這兩天好嗎？」
「我很好。」
「你續寫的曲譜．．．實際上太好了。我將它合在全曲中，真是渾然一體。」
卓文君依然冷漠，淡淡道：「此事，先生早已經說過了。請問還有別的事情嗎？」
面對冰腸冷面，相如懾聲問：「你，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？」
文君不語，卻舉步欲行，相如心內一急，忙聲道：「請留步！」
文君的步又停住了，相如鼓起勇氣，欺身上前，低聲問：「我寫給你的詩句，看了嗎？」
「差一點兒就遺失了。」
相如看著文君從袖子裏抽出詩絹，不知何解，一股冷泉竟突然流遍全身，失聲道：「文君小姐．．」
但文君已搶聲道：「先生的詩我拜讀過了，是首好詩。必定能流傳千古的，好好收著吧！」
文君執絹之手，暗自用力緊掐，一雙如霧眼波，卻隨即一歛無痕。
相如不情願地伸手接過絲絹，深邃的俊目此刻已難再瀟灑，雖盡力提起勇氣，但聲音已是細不可聞：「嗯！你真的就沒有別的話要說？」
「先生還想聽什麼話？」
「你看了我的詩句，就毫無感想？」
「感想？我已經說過了。」
眼前人，竟是如此遙不可及。心仍不甘，相如渴望地，抬眼道：「我說是你，你對我真的毫無情感可言？」
淡漠的神色仍掛在素面上，心卻暗怕被眼波流出了心事，文君背著面，冷聲道：「先生與我，曾有一段兄弟之情。不過，兄弟之情從此不必再提了。」
沁心冰涼，相如癡了一般的望著眼前艷紅在自己身邊飄去，手無力地低垂．．．
神女無心，堪笑襄王空有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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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夫人看完了多情孔雀燦然開屏後，再踏足畫室時，已看不到女兒蹤影，祗看到無精打彩的司馬先生呆立桌邊，竟無動筆之意。當下心中不快，問道：「先生，畫完了沒有？」
相如似乎突被驚醒，有點迷惘地抬目，然後聽到卓夫人那聲煩燥：「我問你，你畫完了沒有？」
相如沮喪地歎了一口氣，道：「就算完了，全完了。」
「讓我仔細看看吧！」夫人移步桌前，相如意興闌珊地讓開了位置，背了身，已是無力應酬。
「這，畫得太好了。」喜出望外的老夫人望著畫像禁不住讚嘆連聲。
機靈的桑濮已把一切看在眼裏，心念一動，卻拿來一杯熱茶：「夫人，你喝點茶吧！」
說著，手一鬆，整杯茶就潑在畫布上。
「桑濮惹下大禍了，小的該死呀！」說著慌張地跪在地上，狀甚惶恐。
相如聽得桑濮大叫時，已快步搶過畫卷。雖明白桑濮苦心，但當看到畫中人沾了污漬，心中還是生出莫名疼痛。
卓夫人眼望相如，焦急問道：「你看看這可怎麼辦？」
相如神情平靜，應著：「老夫人別急，照此臨摹，祗需一兩天，就能重畫一張。」
「那，還要小姐陪著坐嗎？」
相如心中突然生出點委屈，意冷心灰，負氣道：「不必了，小姐早已膩煩於此，不用再煩她了。」
「可，那，這，如此畫像．．」臨摹是否可以有相同神韻，卓夫人總是放心不下。但相如已決然道：「你放心吧！小姐形象已深深印在我的心中，她在不在我面前都是一樣的。」
丹青妙韻，心中默留影；
痴人夢碎，湮滅愛無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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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輪孤月，數點繁星，數不得寂寥更漏，彈不盡冷暖相思。
寒光傾瀉入室，相如靜坐綠綺琴前，手抹七弦：
「上邪，我欲與君相知，長命無絕衰；山無
棱，江水為竭，冬雷震震；夏雨雪，天地合，乃敢與君絕。」
指尖滑過弦音，先是細細慢慢，如春水，如夏雨，聲聲切切。
文君決絕，又縈心頭，苦相思，無覓處。冰冷商弦，驀地錚錚而鳴，如冬雷，如雹霜，漸高、漸促，漸冷，突然弦線一緊，從指尖折斷。
相如望著猶自震顫斷弦，頃感惘然若失。
桑濮轉頭望向相如，目中閃過一絲同情。
「相公，你是忘不了卓小姐的。我看還是跟老夫人說說，把卓小姐請來畫像，這沒准就還有轉機呢！」
相如痛苦地別個頭，看到牆上掛劍，心動，一手抽出長劍，箭步院前，把滿腔愁思全泄在青鋒上。
桑濮看著劍影慘厲，這那像舞劍，禁不住擔心道：「相公，小心點，別把自個兒傷了。」
話音剛落，鋒刃已破風而過，銀光閃處，手背上已劃過一度紅痕。
劍，無力地隨心下墮．．．
傷勢不重，但血還在流，桑濮忙著找紗布繃帶。相如一手抓起詩絹：「不用找了，就用它裹吧！」
他把絹子用力的紮在傷口上，傷口在灼灼的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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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小姐，小姐，司馬先生受傷了。」
早晨，雨桐慌張地從外奔入，說出這嚇人之語。
文君心中一寒，忙問：「怎麼受傷的？」
「桑濮說先生昨天心情鬱悶，舞劍時不慎剌傷了自己。」
文君面色霎時蒼白，急聲問：「傷得怎樣？是不是很嚴重呀？」
望著文君焦灼的樣子，雨桐心下暗喜，故意道：「聽說傷得可不輕啊，流了好多的血呢！」
未待雨桐說畢，文君已直向門外奔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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廂房內，相如獨坐琴前，無賴處，解下手上詩絹，血色痕跡深印在手背上，宛如對文君之愛，想早已刻骨入心吧！
正苦相思糾纏間，隱約聽得輕紗裙裾從階上滑來，有如急流，發出沙沙聲音，怱怱而至。
相如抬目門前，輕呼脫口而出：「文君！」
此時的文君，似春梅帶雨，滿眼淚濕，哽聲道：「先生的傷，可好些了？」
相如俊目直視著心中所愛，依舊是情深戀眷，一面憐惜：「文君，你坐坐吧！」
文君看著他傷勢不重，隨即放下心來，低聲問：「郎中不是來看過嗎？」
相如癡望著，卻似在呢喃自語：「郎中也治不好的。」
霎時，文君心中某處似被什麼刺著，暗怕自己把持不了，逃避著：「既然傷不重，那文君就走了。」
步欲行，心卻被軟語喚停。
「誰說傷得不重？就是，在心上。心在流血，心在不停地流血。」
文君心中絮亂，強以裝出平靜：「既然郎中治不了，那就應該趕緊另請高明。」
對眼望，那濃烈柔情若涓水不絕，在相如眼底輕輕流過，卻在自憐自苦地怨著：「真正能治的見死不救，請誰來都沒有用。」
文君的心更亂了，急道：「既如此，文君告辭了。」
「文君．．．」
抬眸，四目相對默然。
頃刻，相如嘴角露出一絲苦楚，側過面去，神情卻如流雲逝水，面對冰冷決絕，似乎不再留戀，低聲道：「既然你一定要走，那就走吧！」
看著，聽著，文君心中突然升起陣陣虛空失落，一咬牙，負氣轉身就走。
可沒幾步，琴音乍現，猛敲心弦．．．
「鳯兮鳯兮歸故鄉，遨遊四海求其凰。時未遇兮無所得，何悟今夕升斯堂。
有豔淑女在閨房，室邇人遐毒我腸。何緣交頸為鴛鴦，故頡頑兮共翱翔。
鳯兮鳯兮從我棲，得托孽尾永為妃。交情通意心和諧，中夜相從知音誰？
只翼俱起翻高飛，天感我恩使餘悲。」
歌聲婉轉，九斷回腸．．．
調有鴛鴦並頭，和鳴之樂，
曲有形單哀痛，只影之傷；
情韻嫋嫋，傾流若泉，
愛意綿綿，奔燃似焰。
如水一樣的情思在火焰中徘徊環繞，糾纏在離人耳鬢，欲醉欲癡。文君佇在門前，淚水已如斷珠般滾滾而下，不能自已．．．
相如高歌中，隱見紅影閃晃，指上羽調一錯，琴音嘎然而止。
抬目望向眼前文君，素面鳯目，淋漓霧雨，輕描著三分悽楚，倍惹人憐，禁不住柔聲道：「這是我為鳯求凰填的詞，你喜歡嗎？」
文君抬著一雙淚眼，輕輕點頭，嘴邊泛過一絲甜笑。
相如緩緩起身，微移香肩，把文君面對著自己，情辭懇切：「跟我走吧！不要留在這個牢籠裏。」
文君背過身，淒然道：「不行，我不能就這樣離家出走。」
這反應令相如不解：「你不走，早晚會被你爹爹送回董府去，難道你願意嗎？」
文君猛力搖頭，淚水又串串落下。
「既然你不願意，為什麼不肯跟我走呢？」
文君還是不語，從袖中抽出一絹紅帕，放在綠綺琴上，卻拿起了染血詩絹，提步，向著門外奔去。
相如慌亂地拾起文君留下的鴛鴦帕，緊追其後，卻被雨桐一手攔著：「小姐的意思都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你，你還追她做什麼？」
相如不解，桑濮幫忙解釋．．．
沒桑濮機靈的相如，此時才轉悲為喜：「那麼說，我就明白了，我馬上去請王縣令前來求親。」
若求親不得要領，文君才能心清理直地背父棄家跟他私逃。
相如轉回房中，拿出綠綺琴來，交付雨桐：「請將此琴轉交小姐，就說見琴如見我。」
正是：
贈瑤琴，司馬相思寄，
留鴛帕，文君愛意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