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之樂，莫過如此。
蛇戀
第一節·焚書
我最愛看他焚書，因爲那不是一般的書，而是一頁頁的佛經佛理。
紅紅的火焰在黃黃的銅盆裏，一點一點地把那泛著黃的經書燒了，邊上泛起一點紅，卷起來，散成了白的灰。
我膩在他身邊，看他依依不捨地把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拿去燒，就噘了個嘴巴湊上去親他。
我知道他最受不了我親他，一親他他的臉就紅起來，映著忽明忽暗的火光，實在是俊俏得緊。
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讓我親到呢！直到如今了，想起剛認識的當口兒，他說帶著我去好地方，卻是要帶我去當姑子的時候，簡直是氣煞個人。
不……不是人，是蛇。
我便是條蛇，也被他氣得半死。
那時候的他徒有個人型的空殼，心卻如死灰般地，沒有半點人情味，連我的勾魂媚眼也是無用。好歹他不過是個金山寺裏的俗家弟子，我是修煉了幾百年的蛇，又怎麽能敗給了這個石頭？
所以一早就陷害了他，雖也是白素珍先弄惱了我的錯，卻從見他的第一眼，便在心坎尖兒上挂著了這端正的臉盤子。待救了他出來，入夜裏偷偷見著還是牙癢，想要咬上一咬。
我只是條蛇，因此我不知讓我牙癢的究竟是什麽，也不去想。
我只跟小葫蘆說要和他來個性命雙修，雙雙得了好處，讓他一輩子也守在我身邊。
反正我只是條蛇，又不傷他，有什麽所謂？
日日望著他端正的臉，聽著他念阿彌陀佛，我就越發想見他意亂情迷的樣兒。我天天地想著，想得手裏的葡萄果子水晶般滾落了一地，癡癡傻傻地尋思，不覺自己的模樣與還做蛇時候見了老鼠一般地，連涎液也要滴了下來。
我與他，也算得共患難了！
雖說他的難都是因我而起，但好歹我們在一起經歷的不是？他這樣一個正直的人，忘是不能忘的，況且他又不知是我害他，我更不會傻得告訴他。
編造個淒淒慘慘的身世，先是讓他放下了戒心，原想慢慢地來，太守夫人劉金娘卻撞到我口上來。
我是蛇，不是什麽善衆良輩，對他好，不是對別人好，況且是遣人打我罵我的老太婆一個？不想這老太婆卻是他親親的娘。只是這親親的娘不僅把他抛在了荒郊野外，還將他爹生生地毒殺了。
真真是開心得緊，只要把這事告訴了他，憑他那梗直的性子，墮入凡塵只是咫尺間事。
得來全不費工夫，我婷婷娜娜地走進屋子裏去，他已經被他那死鬼老爹的魂魄嚇得半死。果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，卻又心重，開始盤算向他的娘報復……
恨吧恨吧，多恨一點，你就多信我一點，多信我一點，你就多愛我一分。一分一分又一分，聚集起來，總有一日，你會說出口來，那時候，事就成了。
“我是愛你的，但那是大愛，和小愛是不同的。”
不同的麽……不同的是什麽？
我悟不到啊我的石頭，我只是條蛇，是妖精，是妖怪，我知道我的本分。我和那白蛇不同的，我只知道在這世上若是我要的東西，我便無論如何也要到手。
仙是什麽，佛是什麽？我只想看他爲我一笑，只想看他望著我尷尬羞赧的模樣。
一害羞就臉紅，和大姑娘一樣。
我這麽說，他就笑了，臉更紅了，我看著他頸子上的血脈微微地跳著，越發快了，也越發地熱了。
動心吧動心吧！總有一日我要與你雙宿雙飛。
我只是一尾蛇，光溜軟滑的蛇，連在地下住著用鱗片攀爬的時候也知道要多做幾個巢穴，如今卻好象有什麽東西把我系在了這塊石頭邊上。
呸呸呸，我會被什麽系著，明明是他被我勾去了魂魄，他是我的，人是，心也是。
變得更憎恨吧！變得更狠毒吧！只要下得了手殺了你母親，你便永劫不復了。
痛苦吧，更痛苦吧，這樣你才會依靠著我，依靠著這個非人的我。
石頭，我的石頭，因了我的緣故，你哭你笑了麽？這些是我給你的，知道麽？
我雖不是人，卻知道人該有些什麽……感激我麽？那把你的心給我，身給我，一切都給我……
我斟著酒，一杯一杯，光燦燦，香噴噴。
來喝來喝，石頭，醉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，不記得你娘殺了你爹了，不記得你把可以救你娘的小桃的遺書燒了，不記得你親手把你娘推進地府了。
你什麽都不需要記得，你只要記得我。
對，我。
一條蛇！
想今生今世纏著你的蛇，所以啊……勾搭呀勾搭，鱗片幻化的手爪子好用，摸著你的臉描著你的線條，看你恍恍惚惚笑了又笑。
“說啊，說啊，說愛我啊！”
其實你什麽都聽不見。
“我要親你了喲！你可不要賴帳。”
“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吧！我要你陪我一生一世。”
終於咬到了他的臉，咬得他癢了他又笑。
笑著鬧著他捧了我的臉，重重地咬在我的嘴上。
咬嘴……咬得我酥了骨他亂了性，他的手扶在我腰上，我就忍不住想要扭著扭著。
不能扭，再扭就現了形了。
他翻個身壓我在下面，又咬上來。我施了個法，把帳子放下來。
嘻~~~連小葫蘆也看不到見不著。
他是我的，只有我能見的，誰也別想見著。
我要他做我的禁臠！
“主人是愛上他了吧！”
笑嘻嘻的小葫蘆被我一指敲了在頭上，癟了嘴抱怨起來。
才不是愛！
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，長長久久，永不分離！
把頭靠在他肩上，嗅著他的味道。
他在焚經，一頁一頁的。
“看這些東西有什麽用，你都選了我。”
我遞給他一疊經書，他看了看我，我親了親他。他笑了笑，又開始燒，這次一疊一疊地燒。
我們永遠在一起吧！
一條蛇一塊石頭，是我繞住了你，還是你壓住了我？
蛇戀·第二節·修身
唏……你想不想與我在一起？
想。
想不想與我一生一世？
想。
想不想要我？
……想。
我推他一把，又推他一把，推得他坐上床去。我就伸了爪子去摸摸他的臉。
他的臉滾燙著的，又不是第一次歡好了，卻還是會臉熱心跳著，半推半拒地倒在床上。
想要就來啊，遮遮掩掩不算男人。
摟著他的肩我腦子裏豪氣幹雲地想著，卻也知道這輩子沒這麽不要臉過。但既然是蛇，面皮拿來又有何用？想當年在百花樓呵，千人疼著萬人愛著，我一個笑容勾魂奪魄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，從不曾如此曲意迎逢過誰，
如今在這石頭面前，卻是擺不得架子。
他似蚯蚓般地，我戳一戳，他就弓一弓，我不戳，他便縮了回去。
他動作生澀，連笑也不習慣，我怎麽就看上了這麽一塊石頭。
燒卻了滿腦袋佛理佛經，他就真成了白紙一片，我愛怎麽寫就怎麽寫。
教導他教導他，世上因緣終天定，閻王要人三更死，不可留人到五更。所以那些你以爲被你害了的人，你以爲命不該絕的人，你覺得可憐的人，都是活該的！
他迷茫著一雙眼，眼裏只有我的臉。
我看著他眼中的自己，嬌嬌弱弱的，眉眼裏萬般風情，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女子，是個一心只爲他的女子。淒淒慘慘切切地依偎著他，在他眼中他就是我的天，我的地，我的所有……
我的好石頭，你信我，我必定不負你。
起了心，我要和他做對神仙眷侶去，不，做對神仙也妒忌的眷侶去！
我們逃吧，管他這些世俗紛爭，白世昌劉金娘，還有你的死鬼老爹的仇。我們逍遙快活去，遊遍千山萬水，把一切都抛灑了。
我扯著他走，行李什麽的拿什麽拿，你有我就夠了。
世上什麽我不可以給你？除了你那堆佛陀的道理。
白世昌卻站在了門口，我切著齒，走是不能走了。這老兒被我迷得七葷八素的時日已過，人到危急時候，是美色近不了身的。
白世昌哼哼唧唧地與我說著，青兒青兒，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什麽注意，也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苗君寶什麽關係，我老而不瞎，雖昏聵卻不耳聾，你做些什麽我都知道的。
眨眨眼裝可憐，我擺出一貫的招數，白老兒沒有反應，只問我眼裏是否進了沙。
嘖，逃不了。若不是爲了石頭，我恢復原形就地了結這老兒性命，就憑我那長牙大口，少也嚇得個半瘋。
因石頭不會說話，白老兒差我陪他上京城找太師說情，看來這老兒果然聰明，知道若是憑石頭那張嘴，怕是他被砍了頭太師還鬧不明白怎麽回事。
太師似十分欣賞石頭，請了我們做家宴，有一味菜名叫龍涎香鸚鵡舌，據說是花三十萬錢才購得的珍品。
挾了一根，巴巴地送到他嘴前面去。
吃嘛，我眼中看來不如草芥的所謂珍品味道其實不錯，吃了至少飽了口腹。
這是葷的啊……
連色戒都破了，還不能吃葷？
笑著把菜塞進他口中，第一次吃葷腥，他很快就入了道，吃得滋味起來。
人生之樂，莫過如此。
想那夜裏我與他在床上面對著面，我說，我要他成爲世上最幸福的男人。
男人有如山強勢，有萬貫家財，有如花美眷，還有何不滿？
我自得得很，他如今愛著我，我可沒用半點迷惑人的法術，他自己要愛我的，就是在他師傅無難禪師面前我也一樣硬氣得很。
老禿驢，看看你的乖乖徒弟，不還是爲了我拿棍子敲你麽？禿驢頭光光，打出滿頭的血，大紅的沒頭髮遮掩煞是好看。
你鬥得過我，收得了我又有何用？你收不了的是他的心，一顆向著我的心。
他是我的是我的，誰也不給誰也不給。
月亮當頭，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，吐出喉間藏著的靈珠子。我的珠子綠幽幽的好看得很，透明透亮地映著一彎月。
五百年我修行，摸著石頭過著河，害死一群該死的色鬼，玩弄盡世間風塵，如今我只要一塊石頭，一塊隻對我笑只對我哭只對我心動的石頭。
我美得飄飄然，我忘了我是條蛇，我想著和他海枯石爛，生些孩子與他，膝下小石頭與小蛇妖成群便可心滿足了無憾恨。
對，我忘了。
我，是條蛇！
白素珍，爲何擾我？你與我有什麽不同？
我是蛇，你不是龍。我是妖，你不是仙。我纏著石頭，你不也在許仙身邊？
兒女情長你比我還長進。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，你牽連起的風情，不也讓許公子吳王轉世顛三倒四？
大道理人人會說，我並非油鹽不入，卻也要看人看事。以你這個與我同罪的身，與我同願的心，你有何資格來管我？
青蛇白蛇，你我都是爬蟲，在這世上爲天所棄，我想抓住的不過是眼前的一點希望。
我可以……什麽都不要。
我只要石頭……
一早我該料到，總有那麽一日，我的血盆大口銅鈴眼會現在他眼前。
我被白素珍綁著，她做了個局，讓他看看我鱗片裹身，曲折蜿蜒。讓他看著我這軟玉溫香的身子化了冰冷的蟲體，讓他知道天天說著要與他長長久久的我，原來根本非他族類。
白素珍……
你夠狠，你夠毒，不愧同爲蛇類。
看吧，苗君寶，這就是與你夜夜溫存的張青。
白蛇睥睨著地上扭曲的我，神仙樣擺著大慈悲的嘴臉。
苗君寶，別在執迷不悟，回頭是岸。
我看見我的石頭跑出去，我耳中聽見他哭，我心中感到他哭，他心裏一次次地想我，念我……
唏……你想不想與我在一起？
想。
想不想與我一生一世？
想。
想不想要我？
……想。
我在他心中是個如水般溫婉的女兒家，甩著雙俏俏的丹風眼兒，依偎在他的懷裏討著花前月下的誓言，一次次的，一遍遍的，然後突然之間，我就化作一條大蛇。清幽碧綠的皮，血紅血紅的嘴，長牙畢露地咬向他。
然後我聽到當地一聲，遠遠地傳到了他的心裏，正是金山寺裏的鍾響。
石頭——
石頭——————
我的石頭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我伸出手，我知那只是鱗片幻化的爪子，還是拼命想要抓住他。
救我救我救我……
我喊著叫著喚著他。
求你，我求你，別理會那震耳鐘聲，別理會那入腦梵音。
想著我，想著我啊……石頭……
我是青兒……
我是你的青兒……
然後白蛇黑蛇拖著我，把我向遠處帶去了，我望著他越來越遠，雙手合十，念了句阿彌陀佛！
臉上冰涼冰涼，我的珠子被拿走了，身子被扔在許府的客房裏。我擡起手來抹了抹，竟然一滴滴的都是淚。
我原是不懂哭的，因我只是尾蛇兒，如今我懂哭了，卻連淚都是冷的。
什麽一生一世，你笑著應我的，只是應我的，如今都在哪里在哪里？
白素珍走進來，身後跟著黑蛇，免不了的一頓苦口婆心。
你要修身養性，痛改前非。苗君寶是不准你招惹的，不然我就……
就怎樣，還要怎樣？招惹如何，不招惹如何？
我望著那白蛇笑得盈盈的，她倒抽口氣，行了出去，又把房門關了個死緊。
這個天下，我最清楚你。白娘娘，你望著我如同望見你心裏想做卻不能做的事，你那自命不凡的心底認定的齷齪事兒，我都做在你前面，給你看了，你嫉妒不是麽？
我雖不在你身邊，你卻連我的眼兒鼻兒，爪趾尾巴都帶了去了。我的心，牽在你身上，如同蜘蛛的絲線，纏纏繞繞的，你不會不知道。
遠遠的鐘聲又傳來了，想起他坐禪修煉的樣子。我牙咬緊了，化得滿口血腥。
修身呵……一塊石頭一條蛇，我能修成什麽，你又能修成什麽？
只要你還是石頭，我就會追你天涯海角！
你會念著我，念著那眼兒媚的少女，找你討的一生一世……
蛇戀·第三節·回眸
天黑了，又亮了。
劉金娘抓了，又放了。
我知道是他說了出來，白蛇才能找到小桃的遺書爲那老婆子脫罪。手心裏一點一滴地，有什麽東西滑了出去，好象當年我溜滑無比的時日，無人能夠掌握。
白蛇來問我，小桃是自殺的是也不是？
是，怎麽不是自殺？他要放了誰就讓他去放，順了他的心意，他就能快活些不是？
白蛇望定了我，搖頭再搖頭。
搖什麽搖，看不下去麽？石頭不念我，難道還不許我念著他？
他剃度了！
他繼了方丈的位！
他的師兄們不服氣他，所以丟下寺院四處散了。
白蛇日日來告訴我，我的珠子被她收去，我看不見遠遠的他。白蛇的話裏意思我知道，忘了他吧忘了他吧，你看看他都剃成個禿驢做了和尚，難道你還想與他有什麽糾葛？
青兒妹妹，你回頭吧！只要回來好好修習，依然可以榮登天界，位列仙班，逍遙快活好不自在。
白姐說得是，我自今日起就痛改了那前非，再也不去招惹那苗君寶。
白蛇出去了，今日沒有關房門，終於放了我出去。
白素珍，沒有了石頭，我如何能逍遙自在？如今你站在比我高的地方笑著看我，他日自然有人笑著看你的癡嗔，好日子不長了。
我看著門廊的那一頭，許仙把她擁在懷裏，我淺淺地笑。
我留著，我在你身邊。白娘娘，我等著看你口裏的因果迴圈，報應不爽。我等著你踏上我走過的路，殉那段人妖殊途的情。
呵呵呵呵……
我最愛看笑話，更愛看不好笑的笑話。
打水洗衣做飯菜，我都能做，珠子在白蛇你手上，我自然是乖乖的，乖乖的。
那日素珍出了門，跟著做了太守的許仙視察民情，我在廚房裏忙著，忽地心裏一動。
有人喚我，有人喚著我。
小青……
青兒……
一遍一遍地叫著，聲音熟悉聽來不是那塊石頭又是誰？
於是眼前彌漫了鮮紅鮮紅的血，他在我面前，渾身的傷。
啊地一聲，幻景都消去了，仿佛做了一個惡夢。
小青……
青兒……
我哭我喊我求著，小葫蘆小葫蘆，我知道如今你聽白蛇的，但她不在，石頭有難，你幫幫我。
小葫蘆爲難著，我知他怕忤逆了白蛇，我們倆都不會有好結果。
我不信你。
你要信你一定要信，我看見君寶渾身的血叫著我啊！
你胡說，他怎麽會叫你。
他心裏有我，他心裏有我才在危機時候想我，我也在想著他，所以我才知道……
好了好了，去吧去吧！
縱身一躍，已是滿目青翠的山。
我沒有了法力，我已是行也行不動。
但我的石頭有難……我便是再匍匐回地上，爬也要爬去他身邊。
遠遠地望見了那一群的精怪，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。他被圍在中間，一口一口地被山精野怪吞噬血肉。
那一口一口咬在他身，卻好似滴血在我心，我叫著喊著沖了進去，卻被打了出來。
妖怪厲害，我身無半點法力，如何能及？
望著他們把他擡走了，我恨我急，身後追來白蛇拎住我頸背，嘿嘿一笑。
不是說過不能隨意外出麽？還想害他？
顧不得那麽多，我直直地一跪！
我那尾巴分叉而成的兩爿足，從不曾給人跪過。
如今我給你跪下了，白蛇……
只要你救他，只要他活著，我寧可服了你。
我們終究救出了他，放他在他要去的山洞前。他醒了，怕得很，被那群醜陋的東西嚇的。
素珍受了重傷，拼命地忍著，在我面前裝模作樣。
素珍叫他，他轉過頭來看著她。
“仙子……”
然後見到一邊扶著她的我。
“……”
他轉過頭去不看我。
你看看我，你看看我……
我知你已剃度修行……
我知你要遠離紅塵情欲……
我知你來取降魔寶錄……
我知你頭上的戒疤是去不掉的對佛的誓……
我只想你看看我，看看我……
我不求什麽，我只求知道，方才你喚我的時候，是不是真如我所想的一樣，在你心底的某處對我還是有所牽挂。
你看看我啊——苗君寶——
淚水滾滾，迷糊了眼，我還是看得見你，你卻緊閉了眼不看我。
呵呵呵呵……
枉我自作多情，原來我在你心中，與那群要吃你的精怪一樣醜陋不堪。
走吧走吧，小青……
他不會看你……
素珍白著一雙唇，抖得好象秋風裏的落葉，我望見她黑白分明的眼裏滿是同情。
白蛇，你同情我什麽？
同情我什麽……
這是我該得的業，我五百年未動過的心上挂住的傷，永生永世不解的疼痛。
因緣天注定，原來最活該的人是我！
哈哈哈哈~~~~~
來嘲笑我，來嘲笑我，天邊的雲空中的風，飛的走的跑的爬的，神仙精怪，都來笑我，笑我這個小小的蛇妖竟然妄圖能得償所願。
我在許家園裏舞著，舞得瘋狂，我那雲綠的袖一甩，抛卻了萬千思念。
我心不大，天地太小，竟容不得我一隻妖眷念著一個人，更求不來他回眸一望！
世間有三毒。
是貪。
是嗔。
是癡。
我已中了毒，
我絕不求解。
癡就癡了，如今我嗔，然後我貪，貪戀你眼中望著我的過去……
蛇戀·第四節·睚眥
[注]：睚眥：小摩擦，小衝突。
素珍說，一切都已經過去了。
小葫蘆說，青姐你就算了吧！
許仙說，小青你喜歡偷懶！
素珍以爲我可以不計較，小葫蘆希望我不計較，許仙是凡人，只看到家裏多了個百花樓的過氣紅牌吃閒飯。
我天天洗著衣服做著飯，有空的時候對著小葫蘆念著石頭。
他有沒有好好吃飯，和尚不都只吃素麽？會不會覺得難以下口？不過好象是不必擔心的，他從小吃齋念佛到大，只是吃了回去罷了。
他晚上睡覺有沒有掖好被子？渴了喝些什麽？他來取了降魔寶錄去了，有沒有修煉成功？那些個精怪總算是奈何不了他了吧！
小葫蘆就笑，笑一笑搖一搖頭。
最近人人見了我，都搖頭，小葫蘆搖得尤其厲害。
青姐青姐，你怎麽就執迷不悟呢？那石頭要是修煉成了降魔寶錄，頭一個要收的就是你。
我？
你，就是你。你是這法海大和尚心中的毒腦中的瘤，你的存在就是他的憾恨，隨時隨地提醒他不得解脫的罪過。他爲你六戒全破，還打傷了自己師父，老禿驢偏又死了，你道他怎麽不恨你？
才不會，一夜夫妻百日恩，他怎麽能恨我？
信是不信，我可不管你。青姐別來找我哭。
小葫蘆咕嚕轉了轉，消失不見。我在房裏站著，呆然自失。
石頭……你真的會恨我？
恨我……？
收拾起吃過的碗筷，素珍進來看我，身後跟著許仙，兩個人濃情蜜意羨煞旁人。
跟著素珍日子長了，望著她真真走上我走的路，心裏痛快得很，卻偶爾有些許的不忍。
終究是和我一樣下場……
自以爲仙不是仙，六道輪回同屬畜生，天不能容啊，白娘娘。
許仙得罪了皇帝，乾脆丟官自保，回到杭州開藥鋪，偏偏這人擅長的不過讀書賭博的招數，拿出藥去害得一群愚民中了毒，落得門可羅雀的冷清局面。
素珍不在，不久前才把珠子還了我，她終究還是被我騙過了眼，還了我的命根子與我。念著她幫著我，這次我也幫幫許仙。
著小葫蘆抓了兩個帶著瘟疫的耗子，我施了法，就變成了千千萬萬。這杭州城裏一家一隻，不出三日，就瘟疫遍地了呵！
世上事不過如此，戰禍不斷，奸商得財，瘟疫不絕，藥鋪興隆。到時還怕許仙這裏少病人麽？
果然事如所料，藥鋪立刻人滿爲患，我與素珍都忙得腳不點地，苦了許仙一介凡人已經有如陀螺暈頭轉向。
許仙再笨，藥里加了我與素珍的法力，什麽病都能治好。生意好啊，就算不是財源滾滾，只要許大夫出了名，還怕以後沒有好日子過麽？
我心裏存著一個願……一個小小的願……
我想我是在作惡了吧！若我在作惡了，石頭，你會來看看我嗎？
你如今是和尚，是法師，是了不得的正義佛法，你不會容許我這個小小妖精在杭州城裏興風作浪吧！
小葫蘆一顆頭搖得撥浪鼓一樣，歎著氣看我作惡。
多行不義必自斃！
你果然來了，穿了一身紅黃的法泡禪衣，手裏托著個紫金的盂兒，正步走到我面前。
妖孽，竟然在杭州城中引發瘟疫，今日我便收了你。
妖孽！
妖孽！！
世上人人說我是妖孽，也不比聽你這句來得痛楚。
小葫蘆在一邊拉著我衣腳。
青姐快逃快逃，法海不長眼的，跑不了的就慘了。
誰說他是法海，他是苗君寶，他是石頭。
冷冷地笑著，走上前去，伸手摸摸他的臉，卻被他一手格開。
妖孽，別碰我。
手上麻麻地疼著，心上被刺著，卻是更疼的滋味。
你，就是你。你是這法海大和尚心中的毒腦中的瘤，你的存在就是他的憾恨，隨時隨地提醒他不得解脫的罪過。
小葫蘆說得一點沒錯，你果然恨我。
我偏就不讓你如意，苗君寶。你恨我，想忘了我，我偏要在你面前活得好好的，讓你想忘忘不了。
就算打不過你，死在你手裏又如何？那時腦裏只想著，死的時候我要仰天狂笑三聲。
笑一聲，石頭，你曾愛我。
笑二聲，石頭，你曾想我。
笑三聲，石頭，你將恨我。
我中的三毒你何以沒有？一樣一樣的，就算你改了稱呼，換了衣著，你頭剃得再光，你總是恨著我，記得我與你的所有。
我若死了，你更會恨我，恨我到死也讓你破了嗔戒，一樣一生都記得我好好的。
素珍卻跑了出來，替我擔下作惡的罪名。
白蛇，你幫我做甚？我求一死，你去和你的許仙過快活日子，管我做什麽。
素珍卻望著我，眼裏滾滾的都是話。
你是我妹子，我怎能不理你？
素珍……姐姐……
看她與他奮力搏殺，最終他給了她三日，要她三日過後離開許仙。我手裏扶了她，卻知道這是萬萬不能的事。
黑蛇以爲她中了精怪的迷情水，我知不是的……中與不中，她都會愛上許仙。她心裏的話，我都知道。
黑蛇找了他來，解開了她的情水毒，她卻慘慘地笑著，說她心裏依然挂住許仙。
怎麽呢？怎麽還會念著他想著他，小青……
素珍拖著我的袖，白著臉，又驚又怕又歡喜。
那一回兒，我恍惚中仿佛看到那個求他望一眼的自己。
素珍，比我你已經好太多了，就算你如今不在了，不念著了，許仙……也是會想著你的。
至少，你還霸著許仙一份念，我呢？我呢？
我有的只是恨。
他把許仙擄了去了，素珍差我去告訴他，若他不放人便爲害杭州百姓。
妖孽，你還敢來？
我只是來傳話，到是你，苗君寶，你這麽在意我，難道是因爲還想著我的好麽？
妖媚地笑著，靠他近了，看他手足無措。
怕我怕我，恨我恨我，呵呵~~~~~我這如玉的身子，如今是不是讓你一見就想起青皮大蛇？就想起你棒子敲在師父頭上迸出的猩紅？
苗君寶，不論別人叫你法海，尊你一聲禪師，你在我張青這個妖孽眼中，永遠都是與我在床幃間生死纏綿的小男人。
激怒了他，他將我壓在光光的佛榻，親上來，惡狠狠的。
勾引我啊，勾引我啊！我看你怎麽勾引我！
唇被咬得生疼，我勾著他的腰柔情萬千。
我的舌探著他的唇齒，他身子一顫，猛地推開我。
我算知道了，你們這些妖孽是怎麽讓許仙迷戀到忘乎所以的。
抹著嘴，你不屑地說著，指使一邊的老道將我帶下去。
從此以後，每過幾天，就把她給我帶來，我要她協助本法師修煉。
心裏，有什麽東西，嘎啦一聲碎了，一片一片都是耀眼的血紅。
你……石頭……
我恨我恨我恨……
胸中湧出無邊的恨意，我今日拜你之恩真真正正成了害人的妖孽，安了害人的心。
我若在世，便不會讓你好過。
我這一世，必定要將這份屈辱報答於你。
石頭，苗君寶，法海————
我管你是誰，管你有如何通天的本領，我定要你償還我的痛。
你當還我，還我這睚眥必報的妖孽蛇精的情債……
還我用真心換屈辱的淒涼……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第五節·冷香
素珍終究狠不下心腸，著了他與黑蛇的道兒，南極仙翁又來助陣，拿了個塔壓住了她。
許仙雖是回了家，卻神神叨叨地又走了出去，坐上艘小船，不知道飄去什麽地方了。只留下他們兩個的孩子與忠仆一名，守著個空空的藥鋪子。
與他那飛沙走石的一戰，我與小葫蘆被打散開來。中了他的招數，我身上疼痛難忍，只能恢復了原形走到原本的藏身之地去。
那紫竹林裏，我回頭看著自己。
我身上的肉都爛了，流著血水，泡死一片竹。
土地浮上來看看情形，我張著嘴哈口氣，把這小老兒又嚇回地下。
一日一日的，被他的降魔咒傷了的地方，總也長不好，才剛見好了些，立刻又爛了，我身下壓著的那片竹再也生不出半張葉，盡數成了死黑的顔色。
呵呵……
我恨……
拖著副處處白骨的身體
，我在竹林裏翻滾盤桓。
以我這僅五百年的功力，要怎麽抵擋他的佛法無邊？
如今我連個形狀也是沒有，談何復仇，談何出氣？
我恨……
難不成還要我修煉個萬年再去找他？那時候他怕早已得道成仙了罷。不甘心不甘心，怎能就如此放過他。
還有辦法，一定還有辦法……
咬著牙，我繼續翻滾著，我的長尾敲打地面，一次，又一次，血流出來，成河！
血流過處，有些東西冒了出來，在我面前聚集成無形之氣。
“張青——”
“張青——”
一聲一聲地，催魂樣幽幽。
“誰，誰叫我？”
吐出舌信，我露出長牙面對那不知是什麽東西的存在。
“張青，我們可以幫你，但你也要幫我們。”
鬼魅樣的物體在面前幻化著形狀，一張張過去的，都是痛苦扭曲的人面。
“你們是什麽東西，竟然狂言能幫我？”
搖搖尾巴，我忍著身上疼痛，蔑視那些連形態都不敢露出的事物。他們身上的惡念與怨氣，仿佛要將所有東西都吸入一般的黑暗。
“我們是惡靈，天上地下都不接受，奈不得我何。於是奪走我們的身體，讓我們從此不能作惡。只要你把身體借給我們，幫助我們爲惡，我們什麽都可做到。”
呵呵呵呵……
我大笑，我爲什麽要把身體借與你們，是你們求我，若沒有我，你們永遠都不能爲害人間。
收了笑容，我看著面前混沌的一團。
好。
我說好。
一個好字，重逾千金。
我知道將葬送我幾百年的修行，葬送我的良心，但我既然是妖，良心留來何用？
你們若要，就拿去。我不稀罕。
惡靈興奮起來，躍躍欲試地飄蕩起來，一個接一個地穿過我的身軀。
帶著惡念的靈魂在我的皮下體中遊蕩，激起欲吐的噁心。但我卻見著我的白骨片片的尾開始生長了血肉，一點一點地長合起來。我的皮，我的鱗甲，我的身體充滿力量，只是這力量帶著腐爛的氣味，聚集在我體內。
我幻化——成人！
走到溪邊，我望著水中的自己，比過去又美了幾分。身後……卻跟著飛舞的惡靈，連身上也現出隱隱的怨毒。
吐出靈珠，在手中摩挲著，珠子已不復過去的清澈，換了黑色的渾濁。
“別忘了，我們要的是什麽……”
惡靈在我腦中鳴叫著，是只有我能見的張牙舞爪。
你們要的，不過是生靈塗炭。我就把這天下人的性命都送與你們，惟獨一個人的命不給，他是我的，我要慢慢地折磨他。
一反手，我毀了讓我養傷的竹林。
石頭，我的石頭。
我對著水中微笑，我一雙眼如桃花，我一雙手如拈蘭，我一對唇如珊瑚，我一行齒如編貝。
你等著，我就來了，來討你當還我的債。
杭州城還是往昔的杭州城，只是有人死了，有人又降生了。
我才知道，原來我在竹林裏盤桓了整整二十年，我慢慢地行著，如柳扶風，慢慢走進記憶中許仙開的藥鋪中去。
許家老仆如今已經成了掌櫃，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。
望見我進來了，他手裏一包藥盡數落了一地。
“張……張姑娘……”
廿十年的不變容顔，嚇著他了吧！
當年素珍的孩子，如今也已經長成了吧！
我笑了一笑，轉身走出去，找那人蛇相戀生下的孩子。
那可是我計劃中最重要的角色呢！
終究讓我找到了許仕林，果然如同當年一般地，聽我對他說了親生父母的事，這天真的孩子就落下淚來。
“爲什麽，爲什麽青姨，爲什麽我父母如此相愛，卻要拆散他們？這還有天理麽？”
冷笑，我一雙手拍撫著他的背脊。
什麽天啊地啊，你信的那些東西都沒用。天只會奪去你所擁有的，然後將痛苦返還給你作爲回報。
什麽是天道，望盡人間苦痛就是天道，是那些超脫出三界外的神仙最好的娛樂。
你爹你娘，不過是天道上的小小一隅。
許仕林哭著，抓著我的手。
一雙溫熱的手握著我冰冷的爪，傳來的是悲傷，是憤懣，是壓抑不住的衝動。
來吧孩子，要報復，你一定要能旗鼓相當。現在的你去了，也不過是陰曹地府多了一條魂魄，人間少了一個許姓人而已。要救你母親，就跟著青姨學法術。學夠了法術，什麽都近不得你身。什麽天兵天將，什麽神仙星君，都可不放在眼中。
遙遙地望著雷峰塔，我嘴角含笑。
素珍，你兒子就快來看你了，你會開心吧！
我一身的香，爲了掩蓋背後沖天的醜惡殺意，香是冷的，如同我冷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