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七)反目

 

黃天霸帶著沉重的心情,踏入和春園的後臺,見兄弟們已在等著,心中一凜。
「刺殺順治的英雄回來了。」
天霸抬首,看到穆桂英打扮的天地會舵主,當下執劍恭身行禮:「公公。」
半掩在布幔中的人一面森嚴:「人頭何在?人頭呢?」
天霸清亮無畏的眸子望著油彩面容:「我沒有下手。」
彩面霎時佈滿寒冰,把整個後臺凍成死地:「天地會規,違令者死。」
霍!十數張兄弟的刀立刻架在天霸頸上。
天霸俯仰無愧,凜然不懼:「違令者死。你們動手吧!」 
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,怎忍揮刀,唯有低語垂詢:「大哥,你怎麼不下手?」
天霸面露惻瓣圻漶G「他祗是一名普通老人。」
霎時,公公怒火中燒,更正道:「是滿清的皇帝,大明的仇人。」雖聲如芒刺,但卻未能令高傲的青年屈服。
「可是我看到的祗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,手無寸鐵,我能背後行刺嗎?我們天地會行事,向來是光明磊落,頂天立地,我黃天霸豈能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。」
公公冷笑一聲:「好一番冠冕堂皇之言,騙得了兄弟們,你可瞞不過我。」面色驟然一沉,厲聲道:「黃天霸,我勸你還是坦白招供。娶了順治的女兒就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,難怪連黃天霸都要背叛天地會。」
「我沒有背叛天地會。我已經跟她一刀兩斷了。」
公公精光暴射,步步緊逼:「你掌握了天地會的機密,卻又暗中與清廷格格談情說愛,一句「一刀兩斷」就能夠跟兄弟們交代嗎?」
天霸昂然抬首:「幫規如山,我自有交待。」他把手上的刀擲向地上,垂手而立:「你們動手!」
兄弟們轉向舵主求情:「公公,黃天霸為天地會出生入死,立下汗馬功勞,請公公再寬恕一次吧!」
公公輕瞄著無懼生死的黃天霸,心念轉了千回,最後順勢道:「順治之女,天天來看戲,殺了她,順治必找康熙求救,康熙方寸必亂。」
天霸已能意識到公公心意,心下一慌,意欲阻止:「公公...」。
「你的清白,祗有用清廷格格的鮮血來洗清。」
「不,公公,天地會豈能濫殺無辜。」悲憤,痛心,失望,不單是為著無辜的人,也為著自己死命效忠的天地會。
不理會天霸的極力反對,天地會舵主祗沖著兄弟說:「兄弟們,你們贊成殺清廷格格嗎?」
「殺!」異口同聲,慷慨激昂。


「大哥...」
戲還沒開始,牛妞竟然早到。
天霸一手把她拉著,將她往外猛推:「牛姑娘,你快走。」
牛妞扔開他的手,滿面委屈的訴說著:「我已經跟爹翻臉了。」
因天霸之事,父女反目。但她如此一來,已把天霸陷入兩難之地。
「你先回去。」天霸焦急地推著她,但她還是站著不動:「我無家可歸。」
天霸無奈:「那...那你先到城隍廟等我,等戲散之後,我就來找你,快走呀。」
「我想看戲。」
「牛姑娘,現在都什麼時候了,你還想看戲,快走呀。」
少女一面不解,負氣道:「我每天來看戲,你都不嫌棄我,為什麼今天你要叫我回去?」
看著牛妞的執意堅持,天霸終於決定下來:「好,我跟你走。」
「大哥,你要帶我去玩?」
「別多問,快走。」
但,已經太遲了,各個出路忽然閃出了殺氣騰騰的天地會兄弟。
牛妞不知處境危險,拉著天霸的手興奮問道:「他們怎麼都跑出來了?」
突然一把利如刀鋒的聲音在凝固的空氣中迴響:「是你自己動手,還是由他人處決格格。」
天霸抬眼看到那永遠隱藏在油彩背後的面,連忙把牛妞拉到身後,一雙清澈的眸子並著堅定不移的光芒:「我不會動手。」
「你不動手,就是天地會的叛徒,殺無赦。」
十數張憤怒的刀就立刻伸到天霸身前。
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但牛妞知道黃天霸將會為著不忍心殺她而死。
突然她猛力推開天霸,直沖著殺人刀鋒:「不要殺他。」轉身面對著一面為難的青年:「你動手,我寧願死在你手上。」反正都救不了,你何必枉作犧牲。
「牛妞..」
天霸身上流動著的是英雄熱血,那不是用來保護弱者的嗎?自己手上的刀何曾傷過一名無辜?但眼前女子卻是仇家女,是清廷的格格。仇與義,屬輕屬重,一時間,天霸陷入迷惘中...
「不要流血,掐死她。」冷血命令在油彩下一再催逼。

忽然,後臺跑來了一個小白臉,慌慌張張的高聲大喊:「不好了,四圍都是捕快,戲園被包圍了,風緊,散水。」
天霸本能反應,指揮著兄弟徹退:「快由密道離開。」
兄弟們熟練而迅速地從各個密道逃走,黃天霸亦一如既往,永遠是最後離開的一個。
正當天霸護著牛妞,準備逃入密道時,背後已見銀光一閃,直向牛妞而去。也不及細想,天霸側身一擋,銀光就直沒入肩上,立時傷口陣陣麻痛,想鏢頭必醮劇毒。霍然回首,看到公公那張殘酷的面孔在冷笑,登時無名火起:「你好卑鄙。」
「我為天地會除叛徒。」公公說罷,飛身向著女子殺去。
天霸回身拼死抵著舵主對自己的狠辣殺招,感受到他定要將自己置之死地的決心。
另一方面,白臉小子乘機拉著牛妞,急聲道:「快走。」
「你是誰呀?」
「賣燒餅的。」
牛妞不願走,回望天霸:「大哥...」
施不全見女子還在猶豫,強行把她拉著:「先離開再說。」


劇毒已因動武而加速侵蝕著天霸的意識,他手上的刀已經漸失鋒芒。
公公看著天霸幾番掙扎,心中升起一陣復仇快感:逆我者亡,阻我大事者死。他突然停了攻勢,冷冷地看著天霸那漸次迷離的眼睛,面上冒起了惡毒的笑意:「你毒性發作,慢慢等死!」說罷一個飛身,已向屋頂隱沒而去。

 


 

天霸硬挺著搖搖欲墜的身軀,捱到了大街,已覺天旋地轉,眼前一黑,竟然就昏倒在知府賈青天身上。
從天降下大功一件,賈青天喜出望外,很輕易就把這天地會的匪首擒回歸案。


 

 

賈天青一面狐疑地望著一直昏昏沉沉的天地會逆賊,此刻的他不是在府衙的大牢,而竟然被皇上安置在舒適的床上。
他望著施仕綸小心奕奕地從黃天霸肩上取出暗器,然後轉身對康熙道:「黃天霸,他中了劇毒。」
「中毒?」
賈青天終按不住,上前奏曰:「啟稟皇上,此人乃是天地會匪首,武功高強,依下官愚見,應即刻升堂之後,押入大牢。」
施仕綸覺得他很厭煩,也不待康熙命令,就沖著賈青天道:「賈大人,請你先回避一下吧!」
「你...皇上。」
「下去吧!」
「喳!」康熙的命令,就是不甘心,賈青天也祗能退下。
施仕綸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,竟然可以令犯人不需用刑,就能迷迷糊糊地,半昏半醒地回答他的問話:「黃天霸,皇上微服出巡,是誰通知你的?」
「公公。」昏迷的青年含糊地像說著夢話。
「那兩回行刺皇上,是誰策劃的?」
「公公。」
「公公是何許人?」
「天地會舵主。」
「黃天霸,你如何確定他是公公?」
「玄女功。」
施不全抬頭看到康熙一面不解,就解釋道:「傳說玄女功,祗有太監才能夠練的。」
「太監?」
康熙懷疑內奸是秦公公,於是把他軟禁。
貝勒除去秦大悲後,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施不全。

 

(八)待決

 

天地會的反賊,下場就是死。

在府衙後院的正中央,臨時架起了一個平臺,平臺上有待決之囚,黃天霸。
黃天霸一身白長袍,披著重枷鐵鎖。因為沒法使他下跪,唯有讓他坐著。
他就這樣平平靜靜的坐著。在他加入天地會,在他決心要為使命而活的時候,他就已經預備了自己終有這個下場。
康熙把他放在這媯央A等五時三刻的同時,也等著網內擒魚。
在熾熱陽光爆曬下幹等了個把時辰,官兵已經覺得有些煩悶,於是,就找著這無力反抗的犯人來消遣:「黃天霸,知府大人在四面伏下重兵,天地會若來劫囚,必遭全軍覆沒。」
天霸從沉思中驟然換過神來,但覺一陣無名抽痛,痛得他意識有些迷茫,失神道:「天地會?」我已被天地會視為叛徒,還會有人來救我嗎?被遺棄的感覺令他霎時混身冰涼,陣陣孤寒淒冷直上心頭。
官兵看見青年突然濃眉輕鎖,似乎對他的恐嚇還是有些反應,當下興致大起,粗聲嘲笑道:「我們從早上等到現在,連人影也不見一個。看來...你們天地會也是無義之輩。」
強壓著心中陣陣酸楚,黃天霸揚首傲然道:「天地會不會中狗官之計,他們是不會來的。」竄流在青年身上的傲氣令他一直堅持著,挺著,不會倒下。

「黃天霸,你的親人來給你送行了。」
青年心頭一凜,循著聲音看去。身體恍似驟遭雷殛,整個人霎時僵住...他看到牛妞。
她一身素衣,映得蒼白的面頰更是憔悴,手彎上掛著籃子,直向著他緩步而來。
看見有女子珊然而來,官兵心情開始好起來了。他低頭望著一臉焦慮的青年,得意道:「來得正好。知府說,你罪誅九族,你的親人也一律斬首。」
有如被大石猛撞心頭,黃天霸瘋狂地否認:「不,我沒有親人,她不是,她不是。」
一張幸災樂禍的嘴臉擠著惡毒的訕笑:「那她是何人?」
天霸還沒及開言,已聽得女子肯定的回答:「黃天霸夫人。」
「胡說,」天霸抬眼望向官兵,驕傲的眼眸竟然帶著懇求的目光:「她不是真的,她是假冒的。」桀悍的獵豹何曾有低首求人的時刻?
「欽犯之妻,誰敢假冒?」女子語氣平靜,態度堅決,沒半分退縮之意。
陣陣恐懼蔓延天霸全身,他祗能沖著女子怒斥:「我本未婚,何來有妻?快走。」
「一日訂情,終生為偶。」
痛,心中劇烈的痛,黃天霸向敵人再度低頭:「她瘋了,我根本就不認識她,快趕她走。」
「趕走?」官兵眼中已噴射出殘酷的火花:「天地會匪,罪誅九族,欽犯家屬,一個不能放。」
寧願天下人負我,亦不能至死還要牽累無辜的人。黃天霸這雙本是視死如歸,天不怕地不怕的屈強眸子,如今卻因極度恐懼和焦慮而爆裂火紅,他歇斯底里地怒吼著:「你這瘋婦,你在胡說些什麼?還不快走。」他扭著頭,不忍看,不敢看。
女子清澈眸子堥S半點雜質,此刻它正對上了黃天霸暴怒的辱,清麗的俏臉仍是堅毅如昔,一字一句,清楚明確:「我就是黃天霸之妻,生生世世,永不改變。」
「牛妞..」黃天霸的心裂裂的痛,這本是愛的盟約,但此刻卻是同死的承諾。
「來人呀,給我抓起來。」
如狼似虎的官兵一擁而上,緊力捉著女子雙手。
黃天霸煞白的臉龐被自身的無力感激蕩得漲紅著,他歇力咆哮:「放開她...」
但現在的他還有能力保護無辜的人嗎?

似乎世上就祗有一個人擁有這個能力,而這個人現正向著刑場行過來。
官兵驚呼一聲:「萬歲爺?」
沒想到康熙會來,嚇得官兵們齊跪地叩拜:「萬歲,萬歲,萬萬歲。」
「起來吧!」
「謝萬歲爺。」
一直冷然直立的牛妞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孔,有點驚訝:「原來你是康熙。」
官兵厲聲叱喝:「大膽刁民,見了皇上,還不趕快下跪?」
女子轉眼望向仍坐在地上的夫君:「天霸,你會下跪嗎?」
天霸凜然道:「我乃大漢子孫,豈能向他下跪。」
「出嫁從夫,我也不跪。」
站在康熙身旁的四大護衛立時高舉鋼刀,齊聲道:「目無君王,殺無赦。」
「下去。」康熙低喝一聲,護衛們恭身退下。
「你們都退下。」圍在四周的官兵亦即時退到遠處。

 

現在就祗剩下三個人。

康熙平心靜氣,態度誠懇:「牛姑娘,你這樣一意孤行,不怕傷了你爹的心。」
疑惑在心中冒起:「我爹是你的什麼人?」
「他也是我爹呀。」
牛妞面色驟變,身體微微一顫,怎麼可能?她猛搖著頭:「不..不可能。」
 

 

「你問黃天霸。」
一雙懷疑的目光直逼著默然不語的人:「天霸,你出聲否認啦。」
黃天霸隱現痛苦之色,但仍是無言。也好,這樣或許可以救她一命。
女子的心頓時寒成一片,面如死灰。


「牛姑娘,你爹是順治,你是他的女兒,就是朕的禦妹,大清國格格。」康熙審視著女子的顫抖,溫柔地說:「格格,隨我入內。」
女子猛然抬頭,美目從一臉淡然的黃天霸身上轉向康熙:「他呢?你要殺他?」
康熙俯視眼前待決之囚,威嚴的目光霎那閃過欽佩之色,但迅間即被冷漠所代替:「黃天霸是條好漢,朕敬重他。不過他害了不少朝廷命官,罪大惡極,朝廷列為首名欽犯,當誅九族,今日午時三刻就要行刑。」
「不!」女子瘋狂大喊,震得康熙心頭一痛。
「不過,」康熙平靜地說:「如果他悔過認罪,歸順朝廷,朕仍可赦他一命。」
黃天霸冷哼一聲:「康熙,你以為所有人都是洪承疇嗎?」慓悍的身軀霍然站起,堅挺筆直,白色袍擺隨著狂風翻動,散著傲然不屈的大丈夫氣慨:「我黃天霸頂天立地,忠君愛國,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。頭可斷,血可流,要我屈膝,你作夢。」
「好漢子。」康熙輕贊一聲,眼內亮過霎那憐惜:「非朕不救,是他一心求死。」轉眼望向牛妞,見她一雙秋水,平靜無波,心頭驀然冒起一絲不安。
「如果他貪生怕死,我也看不起他。」轉頭緊執著天霸的手,凝望著心愛的人:「這才是黃天霸,才是我心目中的好丈夫。」說著,嘴角還留著驕傲的笑意。
「牛妞..」天霸心內卻翻騰著熾熱的浪。
康熙怔在當場,不能置信,祗能痛呼其名:「格格..」他不明白。他是不會明白的。
女子慢慢地轉過頭來,一雙冰冷的眸子直射向康熙,淡然道:「我不是格格,我是黃天霸之妻。」
「你知認做其妻,有何下場嗎?」
「甯做報國的史可法夫人,不做忍辱偷生的陳圓圓。」
「忘了爹爹嗎?」
「我爹是牛布衣。」
「不,是順治爺。」
少女身子一顫,但立刻回復平靜,目光如劍,直逼著當今皇帝:「他認了嗎?我祗知道我爹是一介布衣,一名漢人。我是牛布衣之女,黃天霸之妻。你要殺就殺,不必多言。」
說罷,她再也不看那一面愕然的康熙皇帝。她蹲下身來,從籃子中取出一壺酒,一隻杯,她的動作很慢,很慢,她把酒很小心地倒在杯子堙A她要享受著每一個時刻,她要送她心愛的人上路,雖然她已決定:他死,自己決不獨活。
「相公,我敬你一杯。」寧靜而溫柔,就像敬著的是合巹交杯酒。
「牛妞..」話語哽在喉頭,黃天霸祗能輕喚著她的名字。
「你該改口了。」
「娘子。」
女子露出了甜甜的笑靨,她把酒輕輕舉起:「一杯薄酒。」
「義薄雲天。」天霸心中一苦,他把酒喝下去。
為什麼要讓我有所牽掛,為什麼不讓我瀟灑上路?

康熙已經不忍再看了,他背轉了身,慢慢地離開。

賈青天看著皇上一直低頭沉思,不發一語,就一直跟著。
「朕要讓他們最好的房,最好的食物,若是他們倆餓瘦了一兩肉,朕就從你身上割一兩肉下來。」
康熙莫名其妙的命令,嚇得賈青天不敢怠慢,立刻就去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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